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離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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離苦

*飛遙域東境 , 花田村*

春時常在,花田若海,整個飛遙域遍植佛家所用的五樹六花,而在花田村種得最多就是這文殊蘭和地湧金蓮。

一群仙民圍在一塊紅花文殊蘭田前, 對著一坨冰堆指指點點, 花農們發表各種分析、見解、判斷和結論。

“天上掉下來呢,差點砸死人。”

“這裏面有什麽?不會是仙人吧。這程度……不死也廢了吧。走走……別多事。若是仇家來了, 見到我們不得一鍋端。聽說其他域的仙人脾氣都不好。”

“哎喲, 你們說這麽大坨冰, 要不撬開看看……”

“走了走了, 多事遭天譴。菩薩說:無欲不求, 離苦得樂, 別找不自在了。”

……

一群人三三兩兩走了, 餘留一個垂絳稚童抓在腰間的竹筒。她好似在左右為難,還抿了下唇, 直至人散光後,才走到冰坨前蹲下身。在好奇心的趨勢下, 她試著去摸冰坨。

“嘶……好涼, 結霜了。”小女孩抿唇想了下,輕聲道, “阿娘給我燒得水太燙了,若是我能敲下冰來鎮水,不就可以喝涼涼的水了。”

她這麽想著,尋了附近一根看起來不錯的繩子,繞著冰坨捆紮後將她一路挪回家。走不了兩步, 小姑娘又輕輕念叨:“不行不行。阿娘最怕麻煩了。對了,我將它拉到阿蠻的化緣齋。阿蠻一定能幫我存著它。”

說著, 她轉了方向,拖著冰坨去了花田外的化緣齋。

飛遙域最多的宅子就是化緣齋,供應那些從萬佛歸宗境出來的菩薩行走域內時居住。

小女孩哼哧哼哧得將冰坨拖到化緣齋門口,一回頭見冰坨縮小了好幾號,堪堪露出個人形。

“哎喲……這……怎麽是個人?我的冰鎮水……嗚……”

她繞著冰人轉了兩圈,取下腰間的竹筒,扒開塞子,鼓著腮幫子道:“這是我阿娘給我準備的燙水,若是對你有用,你也不必謝我啊。阿蠻說了,緣起即滅,不沾因果。”

說著,她將水往冰坨子的唇邊餵去。熱水淋在冰霜上激出一片水霧,隨即就凝成冰棱,掛在冰坨的側頰。

“怎……怎沒用啊?怎麽沒用呢。阿蠻……阿蠻在就好了。”此時,她聽到了臂釧撞擊的悅耳聲響,興奮地轉身,“阿蠻……”

“阿彌陀佛。千慈,你在做什麽?”阿蠻菩薩一頭墨發,上束卐字的金色絲絳,耳垂大而肥厚,墜了卍字金環。

足白如玉,腳不沾地得近前後,他一把接住撲來的小女孩,輕輕地拍在她的發頂。

千慈開顏道:“阿蠻,你快救救這個……仙人。她是不是快要死了。”

阿蠻菩薩走到冰坨前,凝神瞧了一番,朝奉善的千慈道:“這是仙人,身負天令,想死都難。大地之氣可化解她的寒冰之毒,這樣放著就好了。”

“啊……大地之氣是什麽?我給她餵熱水,怎麽成白柱子呢?”千慈蹲在冰坨前,想戳冰人又怕凍手。

“飛遙域四季如春,少有冰霜。地氣屬熱,遂而大地之氣會助她化去寒毒,只是需要時間。

來吧,千慈幫我將她挪進化緣齋。”阿蠻菩薩卷起繞在冰人身上的繩子試了力,隨即道,“阿彌陀佛。龍筋制成的捆仙繩,竟也能斷裂,這是遭了什麽?”

千慈一聽撿來的繩子是龍筋制成,頓時兩眼放光。她幫著阿蠻將冰坨挪進院子,拿著捆仙繩甩來晃去,呼出一陣大風。

她兀自玩得起勁,風力成卷,刮了滿園又撲出院子,直往花田奔去。

“誰啊,竟將我的花田毀了。”花農循著風力來向,直奔化緣齋。他們擁在齋門口,不敢直入就在門外嚷嚷。

千慈這才發覺闖了禍,躲在阿蠻菩薩的身後委屈道:“阿蠻,我……”

“玩得忘乎所以,風出庭院都不覺得了。這龍筋使之善則善,用之為惡則惡。阿彌陀佛,走吧。”阿蠻菩薩帶著千慈走到院外,面對一眾行禮的花農,言說抱歉。

花農見阿蠻菩薩說情,咕噥著沒事,腿腳卻不肯離去。

阿蠻菩薩無法,走到花田後瞧了損失,朝千慈道:“過來,將那繩子像剛才那樣再使一番。”

花農們聽後要阻止她又不敢,只能任那千慈在田裏甩跟不長不短的繩子鬧騰出一陣大風。

千慈兀自舞得起勁,大風攪動著連雲都變了色。

一旁的阿蠻菩薩念起《六道輪回咒》,佛家法力施加在龍筋上,在千慈輪轉龍筋捆仙繩時隨風力散向狼藉的花田。

千慈看著被風卷過的花田殘枝在風力的作用下重生再開,不覺入了迷。

她朝阿蠻菩薩甜甜地微笑,越聽那《六道輪回咒》越發覺出熟悉感,不由自主就跟著輕輕地念唱。

當阿蠻菩薩不再吟誦時,靜靜地看著千慈宇身的佛力施展向龍筋起的風,再襲向四周的花田,致使破壞的花田再次煥發生機,悠然地笑了。

花農們忍不住揉把看花了的眼睛,交頭接耳說千慈是菩薩轉世。這話一傳二傳眾,入了千慈母親方嬸的耳朵。

方嬸急奔而來,逮住念得開心的千慈就往家拖,口上念著:“不許念經,不許念經,跟娘回家。”

“娘,你做什麽?”千慈望向阿蠻菩薩,尋求他的幫助。

然而,阿蠻菩薩朝她微笑,兀自回了化緣齋。

花農見花田的花又長回來,不再埋怨千慈,反倒向千慈施佛禮,還同方嬸誇千慈像她爹有佛性,隨後各自離去。

方嬸瞧著散去的四鄰,雙目噙淚,使勁拉著不肯回家的千慈。

“阿娘你別哭,千慈不會像爹爹一樣出家。”千慈抱住淚水不斷的親娘,柔聲安慰她。

另一邊的化緣齋裏,阿蠻菩薩用大缸裏的水澆淋冰人,邊澆邊道:“她予你一善,道家講道心無暇,這龍筋捆仙繩就送她吧。”

他看著露出人形的冰人,一道佛力擊在青雲的額心,隨即搖首道:“自封五感七情以閉神養心,倒是好辦法。你既不說話,阿蠻就當施主應諾。阿彌陀佛,施主大善。”

數日後,千慈脫了母親的看管,再次跑來化緣齋。

她的腰間別了捆仙繩,一入院就捂住繩子挪到杵在院子裏的青雲人形前,咕噥道:“哎,你不能要回去啊。這是我撿來的哦。”

人形青雲並未搭話,如一座雕塑般立在庭院。

阿蠻菩薩出來道:“她聽不見。但是,阿蠻想施主心善,應該是答應了千慈。”

“真的嗎?太好了。阿蠻,聽說佛家有佛杵的法器,待我來日皈依,用這繩子做一把佛杵,怎樣?”千慈興奮道。

阿蠻菩薩搖了下頭,朝千慈道:“佛家不打誑語。你可是跟你母親說了:不出家。”

千慈的神色微微低落,走到青雲的腳邊蹲下來,嘀咕道:“可是,我覺得花開花落、生死無常,像是爹爹,若能看淡一切脫得生滅有形之苦,覺出輪回長生之幸,才是吾輩佛家命之真諦。我若能出家,覓得輪回,當行永善渡世之道。”

“千慈千慈……千佛為杵,以不殺止殺,視為慈悲。”阿蠻菩薩揚手拈花,佛指向千慈的足邊,就是青雲冰人的腳邊,一堆被寒氣凍殘凍死的草木,慈悲道:“你若能讓她足邊的草木覆生,這千佛杵,由阿蠻替你制成。”

“太好了。”千慈興奮地跳起來,想起日前致使花田重獲生機的本事,當即掐腰大笑,“哈哈……這有何難。阿蠻,出家人不打誑語,一言為定。”

她當即蹲在青雲的腳旁,朝著那堆凍焉的草木輕輕地搖動龍筋,念起這幾日背熟的《六道輪回咒》。

然而,這些草木絲毫不見反應,隨時間的流逝化為衰葉入土成泥。

“怎麽這樣啊?阿蠻……阿蠻……”

千慈再尋阿蠻,菩薩已經離開化緣齋。

她無奈地聳了下肩頭,朝冰人道:“什麽嘛,一定是你凍著它們才無法令草木輪回再生。哼,我就不信了。”

此後,千慈經常背著母親方嬸跑來化緣齋,朝冰人足下的凍草念經。

期間,阿蠻菩薩又教了千慈許多的佛法,對她說:“草木生機之日,就是千慈皈依之時。”

上清靈界的十二年後,方嬸跪在化緣齋門口,哭喊著:“千慈,不要出家,跟阿娘回去吧。千慈……你爹出家了,難道連你也要離開娘親嗎?佛啊,你可憐可憐我這母親吧。”

花農們拉著方嬸,口口聲聲勸道:“千慈娘,千慈是菩薩轉世,如今要回歸佛境。”

“是啊,千慈娘,你家是有佛緣的善家,看開些吧。”

“方嬸啊,千慈皈依是佛命,順著吧。”

……

吟誦完經文的千慈一臉平靜地看向門口,望入母親哀傷的雙眸,低首吟道:“阿彌陀佛。母親,阿慈生來為佛,乃為天命。花有其一生,生滅輪回,阿慈向我佛發願,此生旦在,即渡世人輪回。”

千慈的母親頹喪地坐在門口,被一眾花農婦人勸慰著。

這些人也紛紛向千慈行佛禮,求菩薩庇護花田農事。

阿蠻菩薩親自給千慈束發,簪五色絲絳,點寶砂、吟輪回經。

他將度牒和纏繞五色筋繩的佛杵放在千慈的掌心,莊嚴肅穆道:“阿彌陀佛。千慈,阿蠻受上善佛陀所托,渡你入佛。此任已了,阿蠻要回萬佛歸宗境。

此後,這冰人就交給你了。你入佛第一渡,便是她。待功德圓滿時,你我自會在佛境相見。”

千慈向阿蠻行禮,轉眸註視在庭院十二年都毫無變化的冰人。不過,冰人足下的小草已經亭亭碧綠。它們在阿蠻每日一念輪回咒下,一直保持著旺盛的生機。

“阿彌陀佛,千慈受法。”

待她再仰面時,阿蠻菩薩化作金光遠去。

此後,阿蠻在化緣齋留了一日,拿白布將冰人從頭到腳包裹後將她背起,一人一冰順著花田小道離開花田村。

方嬸不甘心啊,尾隨千慈三日,終是開口求道:“千慈啊,你渡了阿娘一起去吧。”

千慈側身,看著踽踽獨行的母親,以指拈花,點在母親的額間,一問道:“暖嗎?”

“暖,暖。阿娘的千慈最溫暖。”方嬸說完,渴求地看著千慈。

千慈啟口出第二問:“回來,迎嗎?”

“迎……”方嬸再也繃不住了,大哭聲痛徹心扉,淚如雨下。不久,她就哭昏了過去。

千慈將方嬸安置,撫摸她的臉頰,溫聲道:“阿娘心暖,一定舍不得忘了千慈。千慈就渡阿娘……忘了吧。忘舍過往,便得身輕心安。”

說完,她念起《六道輪回咒》,在母親的身上施加佛力,令方嬸忘記過往的悲傷和痛苦。

待方嬸醒來時,她以陌生人的眼光看著一身白紗絲絳、纏五色帶的赤足千慈,平靜地問:“阿彌陀佛,菩薩,我……為何在這?”

“施主前來舍緣。歸吧。”千慈平靜地向她行佛禮,轉身背上被白布包裹的冰人繼續上路。

方嬸遙遙地註視著遠去的千慈,心裏淌過一陣哀傷。她摸在不知為何滑下的眼淚,轉身向家走去。每走一步,她的心境就放開些許,至家時,她早已忘記這屋裏曾有過的人。此後,她一心侍弄花田,過得輕松又自在。

這邊,千慈走出不久,仙識裏就聽到一句話。

“佛家講輪回,求得也是永生,卻要斷親舍情,一面又追求渡世人脫苦,祈得輪回,簡直是天大的笑話。”青雲的元神傳達道。

千慈的赤足頓了下,上面沾滿了泥垢。她的佛力不足以使她像阿蠻菩薩一樣足不沾泥。

聽得冰人的話,千慈收斂驚訝,輕聲道:“佛豈會無情,只是來日終也是這番離苦,何不盡早斂情,由她忘情自在。”

青雲的元神不再回答。

千慈搖了下頭,背著她向另一處地方行去。

不久後,一人一冰到了一方村落,這裏常有菩薩來講法,村人的關系既不親近也不疏遠,村落平和且安寧,既無爭吵也無歡樂,像是一潭沒有流動的水,靜靜地存在著。

千慈向這裏的村民問道:“苦嗎?”

村民回答:“菩薩,信徒不苦。”

千慈又問道:“甜嗎?”

村民再次回答:“菩薩,佛說離苦得樂,可是,我也不曾覺得甜。”

這時,有村民反問千慈:“菩薩背著個人,重嗎?”

千慈感受雙肩上的力量,頷首道:“重,有時特別重。”

村民又問她:“苦嗎?”

千慈想起一路行來遇上風雨交加時也將冰人丟下過,感嘆道:“苦,有時特別苦。”

村民朝千慈笑笑,緩步而去。

千慈看著這裏的人,突然道:“原來,我竟差他們這麽遠。”

青雲的元神發出一記冷笑,問她道:“苦非苦,甜非甜,求得是什麽?”

千慈念了佛偈,回答道:“佛家不求。”

“不求?那為何發願渡世人?這便是求。因起結果,果在因緣。當你發願天下渡世輪回,便是有求。既有求,就脫不得苦,難以得樂。”青雲說完,又沈寂了下去。

千慈楞了好一會也沒想明白,直到她住進這方村落的化緣齋。

她像在花田村一樣,將青雲放在院內,瞧著她的足邊,輕聲道:“你不會凍著草木了。”

青雲並未回答她。

千慈又輕聲道:“阿彌陀佛。本無生死,亦無苦樂,昨日重時今日輕,昨日風雨難處時今日晴空身無負。原來是苦非苦,甜非甜,萬法皆空,看了便了。多謝施主教我。”

青雲的元神立在心海的清雲齋前,仰首看著心海桃花零落,露出悲傷至極的神色。

“我所求所圖,皆背天而行。曾經,我以為自己是個英雄,破界斬天,為君州修仙者開天門、求長生。

結果,我自上清靈界,什麽英雄、天之驕子,全是狗屁。蕓蕓眾生多如虻,窺得天地真諦卻無人來撼。道阻且長,踽踽獨行,難道皆是宿命。

清君啊清君,我在求什麽?”

數日後,有村民來化緣齋給千慈送棺木。

“菩薩,這是棺木,給你背著的死屍住。”

千慈看向院中矗立不動的青雲,搖首道:“她不需要。”

“為何?”村民不解道,“不若將她化了。”意思是燒了。

“未死,怎能燒。”千慈又道。

“那……歸藏大佛陀在螺鈿村講法,不如求他給你這朋友看一看。”村民提議道。

千慈的雙眸微亮,歸藏大佛陀乃是萬佛歸宗境的世尊,精通八萬四千法門,聽他講法必能收獲良多。她謝過村民,問了前路,背上青雲就去。

青雲的元神察覺到了,傳念道:“這樣積極是為了什麽?”

“渡你離欲出苦得樂。”千慈不假思索道。

“哈哈哈……欲求無痕,諸多為己。我早已不欲不為己,唯有執情難舍,更不談輪回。我道講‘爭’,何求輪回。”青雲的元神接住心海飄落的桃花,過往的記憶紛湧而上,皆是她不可忘的執。

“我渡不了你,世尊一定有法渡你。”千慈打定主意,背著她往螺鈿村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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